1927年,重庆云阳。
十岁的云珍像往常一样回到崖洞里,侧躺着看山下河里起落的星光。这些星光是天上群星来世间游玩时掉落的影子,她每次走在河边将手伸进星光里,就能把星星吓得四处逃散。
云珍是我姥姥的母亲,也是最后一代裹小脚的女性之中,极少数幸免于此的人。她的父亲白天带着她和她的五个哥哥挨家挨户乞讨,晚上回到山上一孔幽暗的崖洞住下。她家穷得无法给她裹脚,只有健全的双脚才能让她为家里出劳力。
挨家乞讨的许多年,云珍被数不清的村民往脸上吐过唾沫,还有人叫她“你去见阎王噻,活像个饿死鬼,在村里飘去飘来。” 也有恶霸地主叫长工短工用棍棒把她打走。这些出身和云珍一般贫寒的人们,气焰嚣张地拿起棍棒,如同拿起了青龙偃月大刀。似乎打倒了云珍,他们就能高她一等、称王称帝。在他们的棍棒之下,云珍的手臂和双腿永远带着淤青和伤痕。还有恶鬼一般龇牙咧嘴的村民和长工,看云珍是女孩,就眉眼眯眯走过来,向她伸出鸡脚一般骨节嶙峋、满是泥土的双手。云珍跑得飞快,他们就会在她身后大喊她是个“妈卖批的”。
在这星辰漫天的夜晚,这些苦难都即将成为过往了。云珍父亲对他们说,他要去山那头的一个地主家做长工。第二天他们就可以离开崖洞,住在真正的屋檐下了,在风里蜷缩的日子就要成为过往了。云珍抬头,发现星光比往常明亮,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起来,期待着黎明。在云珍眼里,这天夜里河上的星星正跳着奔向她那藏在远处的新家。
第二天,山的背后泛起白色晨光时,云珍一家就启程了。云珍记得那天高耸入云的山峰漆黑而肃穆,正庄严地注视着这一家人命运转折的时刻。
他们沿着河流走过几座山峰,又沿着山路绕过了几处梯田。正午时分,云珍来到了一处平坝,见到了地主。地主姓王,他是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轻轻泛着光。
王地主把云珍一家带到一间小屋前说,“这间屋你们只管住,没得问题。你们缺么子吃的,缺么子用的,就同我说嘛。” 云珍的父亲连忙弯腰道谢,王地主却说 “莫楞个客气嘛。”
那天夜里云珍睡得很香。她的背后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岩石,而是铺着棉絮的木床。她不再拥有举头就能望见的浩瀚星空,却拥有了伸手就能触及的坚固砖房。
云珍有家了。这间屋子是地主家,也是她的新家。
云珍的五个哥哥每天跟着父亲去地里劳作,云珍母亲洗衣、缝衣,云珍就在灶屋里烧柴煮饭。云珍要踩在木凳子上才能伸手够到锅盖,也要用双手使劲才能拿起有自己半个人高的火钳,把木柴推进灶炉里。有的柴火很长,留下一段在石灶外。如果它们上面挂了细碎的“毛毛柴”,炉灶里的火舌就会舔到炉灶外。只要云珍忘了把长长的柴木往里推,烧断的柴就会掉出来,在地上燃起火焰。云珍会被吓得叫唤,急忙用火钳把柴丢回炉灶里。火钳很重,每次烧柴做饭,云珍的食指都会被压出暗红色的痕迹。柴灶的浓烟把她熏出了满脸泪水,升腾的蒸汽也烫伤过她的小臂,但她从来没有哭过。王地主看在眼里,总会夸她 “这个娃儿还精灵,学得楞个快,做的饭也越来越好吃。”
云珍知道,王地主这种好地主,在这片深山之间并不是多数。王地主从来不打人,他不仅不打长工,也吩咐长工“莫要打人”。她乞讨时被打出的淤青,也在地主家的一个月里渐渐消散了。云珍很是感激,她希望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一片像王地主家一般的土地。她要在土地上种许多广柑,把最好的挑给王地主吃。
不做饭的时候,云珍最喜欢在山上四处跑。她喜欢去地里摘红薯藤,红薯藤是拿去喂猪的。红薯藤很脆,掰断的时候有清响,云珍很喜欢听。没有红薯藤的时候,云珍就去山上摘野菜。地主家有十几头猪,每当她抱着一箩筐猪草走近,猪圈围墙上就探出许多猪鼻子。一天她不小心把猪草撒在了围墙上,一只猪就翻上围墙,睁大眼睛贪婪地望着云珍怀里的猪草,嚎起了响亮的呼噜。云珍大叫着拿起地上的棍子,把它赶了回去。云珍听说猪会咬人,她那天迟迟没有放下棍子,愣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气,能动弹了。
地主家的田地坐落于群山之中一个缓坡上。这里没有云珍以往在崖洞里望见过的梯田,也没有让云珍摔过跤的寸草不生的红石谷子地。地主家只有绵延肥沃的耕地,生长着深红色的甜高粱、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鲜绿色的水稻。云珍喜欢呼吸田里的气息——雨后的泥土清香、水稻的浓郁米香、油菜的微甜花香。云珍总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父亲和哥哥们锄地、施肥。有时哥哥们牵着牛去远处的山坡上放养,云珍也会跑过去。哥哥们总会大声喊,“云珍,离远一点儿,牛要爪人的。”
云珍时常会背着箩筐去山上打柴。不止云珍,别家地主也派了长工来打柴。好的柴要靠抢,云珍总是抢不过人高马大的别家长工。“小女娃子来打么子柴哟。” 别家地主的长工经常嘲弄她说,“女娃娃没得个女娃娃的样子。” 但云珍从来不跟他们生气,山坡上的柴被打完了,住惯了崖洞的云珍就跑到更远的峭壁上捡柴。云珍可以徒手爬上崖壁,再贴着陡峭的石头慢慢滑下来。她才十岁出头,手心里却堆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别家的长工们又笑云珍,“这个女娃活像个男娃儿,长大了啷个嫁人哦,嫁不出去!”
一个和云珍一般年纪的别家长工,十岁出头的男孩,时常在远处看着云珍。他有时会听她被年长的长工笑话,不敢说一句话。一天,等人们陆续回去,他才走向云珍,把背篓里最好的柴挑出来给她。云珍想问他的名字,他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不久,云珍又碰到了他,就追上去说:“我也打到了好柴,我也给你一点嘛。”
“我打得多,我给你才对。” 男孩说着,放下背篓,把柴火挑出来,“你莫去那些崖崖上找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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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个多?要得了要得了,我都要背不回去了。” 云珍笑着说。
“下次再给你嘛。”
“你叫么子名字?” 云珍问他。
“没得名字,我是地主捡回去的。地主叫我进财。”
云珍时常碰到进财,进财不爱说话,但他会帮云珍磨打柴的刀、挑最好的柴、给她吃地主给的核桃糕点。久而久之,打柴的人嘲笑云珍时,进财也会说:“你讨不到好媳妇,就晓得乱说话。不是云珍嫁不出去,是不嫁给你!”
打柴的人也会怒气冲冲地骂进财,“妈买批的,人不大,胆子不小。说得好像云珍要嫁给你一样。”
进财气得发抖,云珍就会拉住他,叫他莫要再去吵架。
一天,云珍打柴回来,路过地主堂屋后头的屋子。屋子里传来几个孩子清亮的读书声。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她站住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节奏分明的词句扣在她心弦上,激起了回音。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被编织进了这些陌生而简短的话语里,让她神往。
云珍就站在窗口悄悄地听。
屋里有六七个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前面站着一个留着八字胡子的大人。八字胡子抑扬顿挫地讲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读书人,他的国家被敌人打到了京城。读书人也成为了穿着铠甲骑着马的将士。他和别人一样点着火把,火光把夜空照亮成了白天。他们要去城外打倒敌人。
云珍听得入神。他们打赢了吗?读书人怎么也要打仗呢?
不久,随着一句 “先生再见”,男孩们蹦跳着出来,嬉笑着远去。八字胡子走出门来看了看云珍,笑了,“你也来听故事哦?要得嘛。”
那之后,每天打柴回来的云珍都会从灶屋里拿出一根枯炭,来到八字胡子的窗外。她看着八字胡子在墙上写字,自己就跟着在地上写字。八字胡子看云珍天天来听,便打开了门,让云珍坐在门口听。
云珍跑去告诉进财,进财却摆手说,“读书有么子用?读书还能当地主哦?”
“读书多好玩!” 云珍说,“不读书,哪晓得天南地北的故事嘛?”
“故事有么子用?一不能给你钱,二不能救你命。” 进财说。
云珍不再说话。她喜欢和进财一起打柴,但进财听她说话只能听懂一半。云珍后来从地主口中得知,这叫 “私塾”, 是地主家男孩们读书的地方。地主听说云珍喜欢听私塾先生讲课,哈哈大笑说,“我就说你这个女娃子精灵嘛,这下还会读书会写字咯。想读书你就多读嘛。”
“那个读书人为啥要打仗嘛?” 云珍问八字胡子。
八字胡子说,“国家要他去打仗,他没得办法噻。他不去打仗,还要皇帝去打仗哦?”
云珍听得懵懂。在三峡北岸群山之中读书写字的云珍当时并不知道,不久之后的1931年,她的国家已然是 “烽火照西京” 。
鬼子的炮火声没有传到三峡北岸,但1931年的群山之外,抗日战争的烽火在蔓延。
在三峡上游的群山掩护之下,云珍得以在地主家度过平安的十余年。十余年间,春去秋来,八字胡子念着“心中自不平”,参军打鬼子去了,换了一个秃子来教书。八字胡子走之前叮嘱秃子也不关门,好让云珍坐在门口听,自己却再没回来。云珍学会了诗词,也学会了算数。
二十出头的云珍编起了乌黑的麻花辫,眉眼也在浓密长发衬托下越发水灵。常年劳动的云珍站在阳光下,手臂上的肌肉就被映照出雕像一般的光影线条。别家长工抢柴抢不过身强力壮的云珍,虽然不再叫她“女娃儿”,却仍然大喊着“你啷个嫁得出去哦!” 进财仍然会喊回去:“老光棍,不会说话就莫说。”
方圆几十里的长工短工都听说过云珍这个长相秀气、会读书写字的煮饭丫头,不少媒人也来说过亲——和别家地主长工短工,镇上村里的铁匠木匠,甚至山南山北贫农乞丐的亲事。那时,方圆百里找不到第二个会读书写字的女人。男人们嘴上说着 “女娃子读书就是给别人家赔钱“,却盯着云珍这个聪明伶俐又识字的女孩不放。打柴的长工们骂着云珍嫁不出去,却喜欢四处打听云珍的亲事。
云珍的父亲赶走过许多说媒的人,也赶走了给她和进财说媒的人。他受苦一辈子,宁愿云珍在地主家做一辈子长工,不愿将她嫁给和自己一样受苦的穷人。说媒的人却时常催云珍的父亲:“你再不嫁了云珍,她就嫁不出去咯!”
进财在媒人被云珍父亲赶走之后,再也不跟她说话了。云珍仍不时在打柴的林子里遇见进财,但进财只会一言不发,再用更大的力气把斧头劈进木头里。云珍想走上去说话,但进财带着怒火的眼神里闪烁着泪光,说了一句:“你莫来见我咯,你去见阎王爷都比在这里走来走去要好!” 云珍听完,想起了十五年前挨家乞讨时村民们说的话和自己被村民们打出的伤痕。进财从不打人,但这话打在云珍心里,留下了再也愈合不上的伤痕。
1942年初,云珍二十五岁。一个媒人来到云珍的小屋,说有丧妻的地主求亲,偏偏不找地主,要找穷人家的黄花闺女。云珍长相又秀气,可以凑成一门好亲事。云珍的父亲抄起扫帚走上去,“格老子的,死人骗子,再说一句我就撵你出去!”
媒人却说,“哪个人骗你哦!就是山那边坝坝头的刘大地主噻!地主家的女娃儿嫌他有儿有女,不嫌弃他的,个人也有儿有女。他觉得穷人女娃儿不娇气,肯干活噻。你不信,我带你去看嘛。”
云珍和父亲跟着媒人去了,地主果然在找媳妇,还果真在找穷人家的女孩。丧妻的刘地主家有更为平坦的田地,比云珍做工的地主家多上五六倍。地主的屋子就占据了将近三亩地。田地四周高耸着碉楼,碉楼上有长工轮番放哨。田埂之外一条排开的是长工住的房子。
云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说不出话,心想,“咧家地主,是拿着几辈子的钱哟”。媒人看着皱眉俄云珍,在她耳边说,“咧个刘地主哇,还不是一般的地主。他是地方官员,嫁给他吃穿不愁。你还不高兴,晓不得咧是天大的好事!”
“刘老板,来看山那头那个会写字的煮饭丫头云珍嘛。” 媒人敲着堂屋的门。
刘地主见过了云珍,脸上满是欢喜。“咧个娃儿很秀气,可以要。”
人要过几辈子才能碰到这样天大的好事。云珍的父亲喜出望外,立即对着刘地主弯腰,“要得要得,刘老板拿主意嘛。”
刘地主说,“我找个风水先生算一算,找个好时间就可以接过来咯。”
可是地主的孩子有云珍一般大。云珍看着他们,想象不出来他们叫自己 “妈” 的样子。可是她从未见过从媒人手中保护了她十年的父亲如此高兴,心里只是忐忑。
刘地主欢喜云珍,再次派了媒人来说,说了三个良辰吉日。云珍哀求地看着父亲,但父亲心意已定,云珍只能挑了最晚的日子。
这一年,云珍第一次听见了军队的马蹄声,也忽然听懂了 “烽火照西京”。
在一个和往常一样打柴回来的下午,云珍远远见到一队人马出现在田埂上急驰,踏过庄稼,把正在地里劳作的、云珍的大哥二哥按在了地下。两个上了年纪的长工上去抢人,马上一位穿军装、戴军帽的人举起枪,两声巨响后,长工如枯叶一般摇晃着落进了地里。云珍攥紧了手里的刀,双腿却如同灌铅一般动弹不得。另外三个哥哥往屋子跑,却被依次抓住。
云珍回过神来,放下背篓,从屋子后的小路跑去,敲着堂屋的后门,在门缝里喊着:“我是云珍,出事了,开下门!”
一个长工把门打开一条缝,叫云珍快些进屋。云珍见到了地主,地主也听到了枪声,双眼睁得像鱼塘边核桃树结的核桃一般大,直勾勾地盯着前门。云珍从未见过眉目慈祥的地主摆出如此神情。他攥着烟斗的手停在半空,烟就飘忽着消失在了堂屋的窗影里。堂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动。
“云珍,” 地主小声说,“国民党来抓壮丁了。“
“国民党?” 云珍吓得一动不动,“国民党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吗?打仗打到云阳了?”
“打到云阳了。” 地主说。
云珍一动不动,望着地主手上的烟斗,悠悠飘起的烟如同山间来来去去的雾气,没有方向,也没有忧虑。
“云珍,整个镇上只有刘地主是官员,你要是成了刘地主的婆娘,国民党就要怕,就会放了你五个哥哥。” 地主说。
云珍说:“我听你和爸爸的。”
地主也沉默了很久。他的烟斗再不飘起烟雾了,才把烟斗放下,“格老子的,妈卖批。日本鬼子、国民党,没得一个好东西。打仗打到云阳来嗒,晓得要死好多人哦。”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读书人要去打仗,所以八字胡子走了。农民和长工也要去打仗,所以哥哥们也被抓走了。
那是云珍自从十五年前离开崖洞之后,第一次接触到地主家那几片山以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变化让她深深地恐惧。她像小时候喂猪时被吓得举着棍子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样 ,在堂屋里和长工们一起站了许久。他们和地主一起站到了太阳落山,站到了窗影弥漫开来,弥漫到堂屋被被漆黑的夜色吞没。
为了救下云珍的哥哥,云珍父亲没有再多考虑,就找到刘地主给她定了亲。刘地主也一早就欢喜云珍,不久便在风水先生给出的第一个良辰吉日,派了八抬大轿来提亲。
云珍从这一刻起,开始了她比乞讨和住崖洞还更加漂泊动荡的人生。她想不到自己能活着看到未来许多时代的更替,也想不到地主的田地之外都是长着人的模样,却贪婪爬上猪圈围墙对她扯呼噜的、咬人的猪。